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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篇接近愛情的鬼故事

作者Delphi

也不是害怕……但真的衹要勇敢邁步向前,就算懸崖也會生出道路來?……

  梅島中心有一架摩天輪。直徑75,高度106公尺。每輛吊籃可乘坐4人。共52輛。巡回一週15分鐘。在最高點,能夠俯瞰整座城市和環繞而過的辛穀川。據說,一起搭乘的情侶若在頂點看見河川閃爍七彩光芒,即是受到神的祝福,會得到美滿的戀情。游客因此絡繹不絕。

  我打工的西點屋,就在摩天輪對面的商店街裏。店名很沒創意的也叫做梅島。因為道路即將擴建,這裏兩個月後會被拆除。這是梅島最後的夏天。我再一個月滿十九歲。人生目標是,在這平凡到無圈可點的城市不起眼的活下去。

  當然,這是不實際的。事實是,越是祈禱和平,越是遭遇戰亂。

  於是,這一天,就在梅島門前的街上,發生了意外。

  我正忙著收拾餐桌,門外突然出現騷動,人群從四面八方湧來,高聲議論夾雜著尖叫。幾分鐘後,警笛聲大作。我和一起工作的慈恩決定看個究竟,順著梅島屋的煙囪爬到屋頂朝不到十米遠的人肉圍牆中心眺望。終於搜索到目標,我們同時愣住,慈恩倒在一旁乾嘔。

  有人爬上摩天輪的至高點,跳了下來。

  並沒有血肉模糊。相反的,死者面向天空蒼白的臉與坦然睜開的眼睛透出詭異的平靜。後腦的血液浸濕頭髮,好像鋪開的水墨畫。衹有已變形的肢體散發著恐怖氣息。

  之後三天,那條街被封鎖了。

  再來上班時,道路已被完全沖刷乾淨。起先還有人繞開那個地方,不久,足印再次踏滿小巷。忙碌是城市復原的藉口。就算是我,也很快忘了這件事。直到一天早晨,我邊發呆邊刷杯子,街上人來人往,店內乏人光顧,即將拆遷的西點屋還沒消失就被人放棄了。如果能在那之前,發生重大事件就好了。例如……火災?地震?颱風?什麼都好。我胡亂想著,將清洗過的杯子晾在架子上。

  「妳……說『地震』?」有聲音問。
  我一愣,意識到自己把想法說出聲,連忙搖頭:「沒有沒有。我亂說的。」

  說話的人就坐在我對面邊啃熱狗邊看漫畫。背光的臉看不清的容貌,嗓音沙啞,性別不明。

  「妳希望發生災難呀?」聲音又問。

  「也不是。」我尷尬的笑,「啊,杯子空了。要續杯嗎?」我端著咖啡壺向前探,抬眼剛好看清那人的臉,手跟著一抖,咖啡灑了一地。

  是那張臉。面向天空蒼白坦然的臉。

  「妳還好吧?」他降下漫畫。
  「啊……」我腿一軟,跟咖啡一起癱坐在地上。
  「啊……?」他趴上前臺,俯下身來,「要幫忙嗎?」

  窗外透進陽光灑了他一身,影子剛好打在我臉上。有影子。我噓了口氣:「沒事沒事。抱歉。」

  慈恩聞聲趕來幫忙清理:「妳在跟誰說話?」她的視線穿過他掃視整個房間,露出疑問的目光。我的心底頓時昇起一股涼意,再抬頭看那個人,他仍然趴在前臺,托著下巴,要笑不笑的看著我……

  我連續病了三天。吃不下東西,不停吐膽汁。獨自住在單身公寓,又不想打電話給母親,只好逞強硬橕。第四天,接到弟弟安矢的電話,說他回了趟老家,帶了些東西給我。一開門,他就被屋裏的霉味嚇了一跳:「妳怎麼病成這樣?」我有氣無力地回答:「我見到鬼了……」

  「看過醫生了嗎?」
  「沒有……但是看過鬼了。」

  他幫我打掃好房間又煮了飯,一邊燉湯一邊聽我癱在沙發上胡言亂語:「是不是就這樣完了?我聽說……人死之前才會看到奇怪的東西。他竟然還問我『需不需要幫忙』。我會不會就這麼死了?」

  弟弟嘆氣:「姐就是因為太用功念書才會這樣。我還是帶妳去看醫生吧?」

  我搖頭,撫著隱隱作痛的胃昏睡過去。

  高中二年級的冬天,全家人跟著調職的父親搬來梅島。參加新學校的昇級考時有一半題目看不懂,我只好回去重讀高二。雙胞胎弟弟安矢則順利昇上高三。青春對有些人來說格外殘酷。

  如果想著不管是好運還是厄運,都是上天注定,說不定會好受些?結果,這麼安慰自己的我,重考兩次大學都落榜。連續遲了三年,當時的同學都快畢業,我卻仍在復考。父親善意的建議:「不如先找工作試試看?也不一定要上學。」被家人同情,我反而羞愧。補習兩年卻全無成效也沒臉再住家裏,只好搬了出來。

  「姐,再這樣下去,媽下次問我妳過得好不好,我就要講實話了哦。」他扶我起來喝湯。

  「……那只鬼,會不會也因為落榜才跳樓啊?」我迷迷糊糊的說。
  「別鬧了!這一點也不好笑。」

  我當然知道路不衹有一條。但總有一條最難走的路,你在當下卻認為它最好。
  稍微康復一點,我又回去上班,而且在身上戴了許多避邪的符與玉器。

  想當然,不管用——那人仍然坐在我面前,悠哉的吃吃喝喝看漫畫。如果因為學業不如意自殺,不是應該看課本嗎?我偷偷瞄他,發現他也正在看我:「嗨。好久不見。妳休假啦?」我不知該不該回答,猶豫著點了頭。他禮貌的笑笑,繼續看書,不再理我。想不出他為什麼會在這,也不覺得他有惡意。他不同別人說話,與我的互動也衹有請我幫他填滿咖啡。久而久之,我也不再害怕。

  我每個禮拜有五天輪班,兩天假期要去補習班上課。人生中除了多一個需要我倒咖啡的人之外沒有變化。

  有一個週末,店裏沒有客人,我拿出參考資料復習題目。做到一半,面前出現一隻蒼白的手指:「妳這裏算錯了。應該是開口沖下的弧線。妳看這裏是負號。」我故作鎮定,按他說的方法做出答案:「謝謝。」

  「別客氣。不會的話可以問我哦,我數學很拿手。」
  「謝謝……」
  冗長的沈默過去,我斗膽問:「你……有名字嗎?」
  「活著的時候有,但一死掉立刻忘記了。怎麼也想不起來。」
  「啊,原來你知道啊。我還以為……是沒察覺自己死掉的人。」
  「怎麼可能不知道。從那麼高的地方掉下來……半空中我就在想『完蛋了,這下沒救了』。」
  「……如果那麼想活著就不要跳嘛。」我小聲說。

  「誰說是我跳的?」他瞪眼,「我是清潔維修隊的!而且還是代班。誰知道纜繩竟然不結實。啊,算啦,反正已經這樣了。說不定會賠償我家裏一大筆錢……早知道當時保險就買多一點。」

  「你還真想得開……」
  「但錢又不歸我。本來打工就是為了買電動遊戲……」
  「你不回家去嗎?」
  「不行。走不出這家店。從以前就愛喝這裏的咖啡,所以也算是心願未了?」
  「我再去泡一壺給你。」我跳下椅子。
  「謝啦。」

  從茶水間望回來,他就真真切切的坐在那,翻看著我的復習資料。桌上灑著淡淡的影子。他身後,是那條佈滿匆忙人影的街。不遠處的墨紅色摩天輪,淡然地聳立著。每輛吊籃都充滿歡樂氣氛,好像對身旁的悲傷不屑一顧。那天,我煮了兩壺咖啡給他,臨走前心情複雜的問:「這樣子夠了嗎?你明天還會來嗎?」

  他聳肩,再次埋首漫畫:「誰知道哪。」 

那之後,他也每天都在,比我還早的等在那個位置。身旁沒人時就跟我聊天,陪我加班,幫忙洗杯子,輔導功課。

  「這些題妳明明做過很多次嘛。」他托著下巴,邊啜咖啡邊說。
  「不管多少次也要做。我對考試很頭痛,明明會寫的題目,衹要印在考卷上腦中就一片空白。所以要熟練到機械式的回答為止。」
  「妳也太拼命了……我說,上大學真的那麼好嗎?」

  「不知道……」也許因為到達不了,彼岸看起來才更美,「你知道奈京大學麼?就在辛穀川南岸邊。我有一個弟弟。很聰明,比我早畢業,一下子考進那。不過因為沒有興趣,只上了一年就休學了。我偷偷跟他去聽過幾次課……在那個環境,人也會無端變得自信。我是不是很膚淺?」

  「有可以努力的目標不是很好嗎?不管高貴還是膚淺,自己快樂就行啦。」
  「你這是在敷衍我嗎?」
  「沒錯。惹妳生氣對我又沒好處。」
  「……你也很膚淺。我原諒你。」

  大概一個人生活太久,突然出現能夠拋棄社交禮儀人際守則交往的朋友,想說的話也變多了。有一次,慈恩見我自言自語,過來關心道:「美羽,妳是不是太累了?我知道一個不錯的水療浴場,很舒服又不貴。要不要去試試看?」我衹有謝絕。其實,打工賺來的錢除了生活費全都花在補習班上,為了節省開支連攜帶電話也沒申請。沒有錢去看心理醫生當然也不會用來享受。雖然曾經擔心是出現幻覺,才製造出與不存在的人的對話,但又沒骨氣的想反正也沒害處。

  很快到了月底,安矢又帶了禮物來看我,說要慶祝生日。結果我卻因為遲交費用被斷了電,家裏一片漆黑,衹有帶安矢去深夜打烊後的店裏。吃過飯菜又喝了點酒,我借著酒力情緒高昂的說:「來,我來介紹一下。這就是我上次提到的人……」我指著前臺的座位,「不過大家都誤會了,他可不是自願跳下來的……」

  「不要鬧啦姐。」
  「你不要不相信嘛。來,你跟他打個招呼。大家做好朋友吧。」
  「只喝一點怎麼醉成這樣。」安矢拉下酒瓶,扯住我的手腕,「我送妳回家。」
  「煩死了!」我甩開他,「至少假裝相信一下吧?」
  「別鬧了……」
  「啊啊,又擺出好孩子的架勢了。弟弟是成熟穩重頭腦又好的大人,姐姐看起來卻像白癡。」
  「……」
  「已經煩死了!為什麼我要跟著玩角色扮演的遊戲啊?走開!看了你就討厭!」
  「……我送妳回家。」
  「走開。」我說,頹然跌坐在椅子上。意識到自己說了蠻不講理的重話,理智與內疚回到大腦。我沮喪的捂著臉:「你快走。」

  安矢嘆氣,起身默默離開。我用冷水沖洗著盤子,前臺空蕩蕩的座位漸漸浮出人影來:「怎麼?和家人吵架了?」

  「嗯……」
  「怎麼這樣,我說……要珍惜可以生活在一起的時間啊。因為死了之後衹能一個人喝咖啡。」
  「……不要連你也說教。」
  「別這麼沮喪嘛。生日快樂。」

  「我問你。」我抬頭看他,「你是不是我想象出來的?我是不是生病了?因為我見過你的長相,知道你死掉的事,所以創造出你來,假設你的性格和習慣,偽造了你的經歷。我沒上過大學,所以你不是大學生。我不知道你叫什麼,所以你沒有名字。」

  「別傻了。」他說,伸手拍我的頭頂。冰涼的觸感懸掛在額際,我閉上眼,萬分疲倦。

  那天以後,他變成隔幾天才出現一次了。仍然坐那個位置,仍然悠哉的看書,仍然喝咖啡。夏天進入尾聲,我結束補習班的課程,又要再去考試。臨走前一天,老闆來跟我說梅島屋下個禮拜就要封閉,只營業到禮拜末。我點點頭,看向前臺的座位。他安靜的坐在那,聽著我和老闆的對話,好像很認命似的沒有絲毫吃驚。

  「考試加油哦。」即將邁出店面之時,聽見身後的他這樣說。
  「我決定給你起個名字。」我轉身。
  「沒有也無所謂嘛。」
  「叫梅島怎麼樣?」
  「真是個爛名字……」他笑。
  「那就這麼決定啦。」

  那天去考試之前,我一個人搭了一回摩天輪。緩緩上昇的途中,梅島屋消失在腳下,變成一個圓點。整個梅島卻映入眼簾。流經城市的辛古川,閃爍著華麗耀眼的光輝。整齊而森嚴的高大樓群,坦然地鋪滿大地仰望蒼白的天空。原來摩天輪是讓人清醒的工具,俯視忙碌擁擠的人群,知道自己只不過是那其中之一,明白了這一點,好像任何悲傷和快樂都不足為奇。

  此時正坐在梅島屋裏喝著咖啡的梅島,真希望他也能看見。
  或者也許,他每日都是這樣看著。

  第二天,我搭水上巴士去南岸的奈京考了入學試。理所當然的在答卷途中腦中一片空白。回到梅島屋時,已經是下午。客人三三兩兩的分散在各個角落,前臺沒有梅島的影子。我去茶水間製作飲料時,發現他正坐在流理臺上盯著窗外發呆。

  「考的怎麼樣?」他笑著問。絲縷陽光穿過他的身體。
  「不知道。不過已經盡力了。」我說,將檸檬插在杯口,「如果不行,就這麼算了。我想開始找工作。」
  「什麼樣的工作?」
  「什麼都好。我剛搬出來住的時候,幫人家送過快遞,去過搬家公司,發過傳單,還兼職開過幾天計程車。其實,很想做導游,因為能去看很多地方。不過我不太善於跟別人交流,被大家看著講話還會臉紅。但是會盡力試試看。」
  「這不是很好麼。」
  「嗯。」我去送完客人的飲料再回來時,他的影子變得更淡了。我靠著流理臺站在他旁邊,一同盯著窗口發呆。

  過了很久,他突然說:「美羽。」

  「嗯?」我循聲望去,他已完全消失,「你……你不見了!」
  「我就在這裏呀。」聲音憑空傳來。
  「你……」我伸手去摸,流理臺上方空無一物。他於是拉住我的手,冰涼的觸感貼在手腕上。
  「如果可以,能不能拜託妳不要忘記我的事?」
  「那就告訴我你的名字!」我急切地說。

  他嘆息,跟我講出了一個名字:「很拗口吧?我小時候還很討厭這個名字。正在讀大學三年級,主修水電工程,在對面那條街的遊樂公司兼職,喜歡的科目是數學和英文,愛吃油炸食品,不吸煙,很會喝啤酒,沒有不良嗜好,目前還是單身。誠征筆友。交換日記也可。」

  我笑不出來,覆住手腕上漸漸消失的冰涼溫度:「我記住了……」
  他不再說話。
  室內迴旋著咖啡的醇厚的香味。

  那年十月,梅島屋連同整條街上的小吃店都被拆除了,原地蓋起了高層辦公大樓,與摩天輪沈默相對。我偶爾心情不好還會去搭,俯瞰整個城市,不過因為被大廈擋住,梅島消失了一半。

  當然就算看不見,它也不會消失。我對自己說。
  十二月,我接到奈京的通知書。

  聖誕節前,電話裏出現一則安矢的留言:「姐……是我。還在生氣嗎?別氣了……都是我不好。那個,我這個週末回了老家,帶了很多好吃的。嗯,我辭掉了兼職,決定去考技師鑒定。下個月就要搬到平居去了。我還可以去找妳玩嗎?」 

  我拿起電話,按了回撥,踱到窗口向外望。從這個簡陋的單身公寓的窗口,原來也能看見摩天輪的一角。那麼就是說,在那個頂端也能看見這裏。雖然被埋在城市底端,但原來我一直都能看見自己。

  原來你一直在這裏。
  衹要這個城市還在這裏,誰都不會被忘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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